1. 祿八推文
  2. 清華怪才解讀春秋五霸.上(書號:1119
  3. 默認卷(ZC) 第四章 江漢新貴(公元前770年-公元前645年的楚國)
鄭莊公 作品

默認卷(ZC) 第四章 江漢新貴(公元前770年-公元前645年的楚國)

    

第四章江漢新貴(公元前770年-公元前645年的楚國)

是珍珠就要發光,是屎殼郎就要昇天。楚國從一個不入流的蠻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前進。到了東周初年,天子式微,諸侯離心,楚國的鐵腕人物楚子熊通再也坐不住了。

齊國擎天柱管仲死掉,齊國就剩下一個老齊桓公在支撐,南方長江中遊湖北省的楚國,越發猙獰起來,很快成為吃人恐龍的主角。我們不得不花些工夫研究研究它。

關於楚國的人種,多愁善感的牢騷大王屈原先生在《離騷》開篇做了自我介紹,“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雍”,說楚族是華夏族貴胄,三皇五帝中的“顓頊”(高陽)的後代,從北方遷徙而來的。這好像是故意往臉上貼金。即便真是如此,也漸漸跟當地土著雜交得不成樣子(像兌了水的酒)。楚王族姓“羋”,讀做“米”,“羋”字看上去像羊,聽上去更像羊叫喚,估計跟西部黃土高原(有很多羊)有血脈聯絡。楚人以鳳為圖騰,這是東夷族人的logo,楚人祭祀東夷的祝融(火神爺)。看來楚王族跟東夷也有關係。

總之,它跟北、西、東三方大神都沾親帶故,像《伊索寓言》裡那個打扮不倫不類的烏鴉,用百鳥羽毛武裝了滿身,終於成為大家眼裡的異類。楚人於是被中原叫做楚蠻。

雖然人種混亂,但文明並不遜色,就像東夷人其實並不夷,楚人也並不蠻。楚的文化科技都相當發達,青銅器冶造得精美絕倫,漆器樂器迷人眼目,未來鐵農具的使用、造劍術、行政縣製度甚至領先中原。是中原人用帶色眼鏡看人,說他們蠻。

楚國的文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發展來的。楚國曆史上的第一章並不顯赫,甚至十分艱難。楚國在公元前11世紀周朝初年受封立國,第一任君長是熊繹,熊繹的祖上鬻熊曾經給周文王周武王當過老師,憑了這個陰德,被封為楚君。鬻熊不是北方人,其實是楚部族的最早締造者,這傢夥的言行被記錄在《鬻子》裡,後來被追認為道家鼻祖。道家第二號鼻祖老子,也是楚國人。

公元前11世紀開國之初的楚國地盤很小,隻有一百裡,位於湖北省西部的秭歸(念“子歸”,是王昭君和屈原的老家)——它如今已經淹在三峽水庫裡,和魚在一起了。楚國人當初在這個水庫底下,生計艱難,文化落後。“跋涉山林,以事天子”是早期楚君疲於奔命的生動寫照,為了給周天子弄點土特產苞茅上貢,滿山林裡亂跑,采一些山貨。每當週天子召集各地諸侯開會,他就揹著苞茅、棘枝山貨也去了(棘枝是給周天子做箭桿的原材料)。在周天子祭祀儀式上,楚君負責乾活,像祥林嫂那樣忙碌,用本國貢獻來的苞茅,親手過濾酒汁。周天子的一切高級酒,特彆是給祖先喝的高級酒,必須全用苞茅過濾,必須讓楚君動手親自過濾,他是專業人員啊。

但是楚子有誌氣,楚子和楚國人民一起艱苦奮鬥,親手改造自己的家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個成語描述了楚人上山下鄉,開荒砍樹的場景。楚國蜷縮在山地與平原之間,因為地僻民貧,荊棘叢生,所以養成楚人雄悍,所謂“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楚人剛勁,有倔脾氣,敢於跟你玩兒命。

是珍珠就要發光,是屎殼郎就要昇天。楚國從一個不入流的蠻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洪流中大踏步前進。到了東周初年“長葛之戰”,周桓王被射中王肩,天子式微,諸侯離心,楚國的鐵腕人物楚子熊通再也坐不住了。他給自己加封為楚王,與周天子平起平坐,開創了冒稱王爵的曆史先河,是為楚武王。“楚王”倆字一改,儘得無限風流,不過,死要麵子的《春秋》裡還是使勁喊他“楚子”。

楚武王認為,與其蜷縮在彈丸之地的秭歸慢慢發展生產,不如走出去移民,到花花世界享樂。於是楚武王認真籌劃戰爭,想從長江中遊向北挺進黃河,到中原諸侯那裡發展,因為那裡物阜民豐,人口密度大,財富也集中,經濟基礎好,十裡中原的地頂楚國一百裡地。楚國這邊多是荒林,在中原占地盤比在南方鬼混強。

楚武王命令部將屈瑕剷除北進中原的障礙。這位屈瑕是張飛一樣的猛將,他圍絞國之戰特彆值得一提。屈瑕久圍絞國不下,絞國人閉門不出,他就搞了一個三十六計的“拋磚引玉”吸引絞人出來:讓士兵們扮作樵夫打柴,吸引絞人來搶。絞人出城搶了進來,做飯的時候,架起柴火煮人吃。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現,絞人搶出了甜頭,又大開城門,撲上去抓人(就像抓羊那樣)。楚軍一聲鼓譟,四麵合圍,殲其有生力量,又尾隨敗軍衝入城門,把絞國端掉。(當時受技術限製,攻城是件難事,所以儘量誘敵出城決戰。)

猛將屈瑕在漢水沿岸繼續開疆拓土,接連攻打巴國(重慶前身)、鄧國(河南鄧州)、鄖國(湖北應城)、廖國(河南唐河)、絞國(湖北郢縣西北)、州國(湖北監利縣),幾多混戰,捷報頻傳。湖北界內、漢水兩岸的四流小國紛紛請盟,要求做楚國的尾巴,楚人初步成為湖北省內之霸主(就彷彿齊人此刻正成為山東之霸主)。

對於新占領區,楚武王實行移民政策:把原有的國君一族、卿大夫家族移開,讓他們推著小車,帶著先進技術,去楚國後方的浙南、閩、贛、黔、滇一帶原始森林砍樹。那裡分佈著群蠻和百濮,是真正的文化落後者。驅趕被兼併國家的貴人們去開發更落後的新占領區,這無疑對開發者和被開發者,都是痛苦萬分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淚水沖刷出來的。楚國的移民行動把文明的火種從長江流域傳到更幽深的祖國南方腹地,而且這種遷徙大家族政策,使這些被占領區的舊的統治者們成為任風吹走的飛蓬,給楚王新派來的人留出空間,保證了被占領區的安定。後來,秦國人兼併戰國七雄,也是采取這種“遷豪強”的移民政策,怕他們留在原國搗亂,整天想著複辟。

屈瑕打了一係列漂亮仗,為楚武王奪得大片湖北省的土地,功勞顯耀,就得意洋洋起來,一副耀武揚威的派頭。我小時候看小人書,那上邊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疊肚,好像天篷無帥。楚國大夫看了他的模樣,說:“舉趾高兮,重心不穩。重心不穩,心神浮躁。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趾高氣揚”一詞就是打這兒來的。)

驕傲的屈瑕繼續行軍,一路拖泥帶水,行至羅國地麵的時候,遭受羅人和盧戎人的兩麵夾擊,疏於防備的他被殺得落花流水。趾高氣揚的他落荒而逃,冇法交差。按照楚國法律,敗軍之將必須自殺(楚國可不講“親親尊尊”,不管你是什麼人,敗了就得死)。就在那本小人書的末尾,屈瑕站在一棵滿是烏鴉的老枯樹下麵,掉著眼淚自縊而死了。“殘風吹四壁,寒鳥相偎依”,屈瑕成為荒野裡的鳥食。

楚人喜歡自殺,忠貞意識強烈。楚國的亡國之君和敗軍之將,寧死不降,伏刃自殺,使人想起魯迅說的“張飛鳥”——性子暴烈,被抓進籠子裡,冇半天就把自己撞死了。“九頭鳥”就是楚人的寫照:你斷掉我一個頭,我還剩八個頭,照樣咬你。八個都斷了,還噴你一身血。湖北省如今真還出土了楚人這種九顆腦袋的鳥畫像。

楚人剽悍犀利的戰鬥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禮讓有著鮮明對比,即使到了近代也冇有熄滅。“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變法烈士譚嗣同,“砍頭不要緊”的夏明翰以及“蹈海以死亦英雄”的《猛回頭》作者陳天華,都是楚地英烈人傑,寧死不屈。我們再回頭理解不肯歸江東、自刎烏江岸的楚人項羽大哥,也覺得他的自殺,並不突兀了。

楚武王兼併的小諸侯裡麵,有一個權國(就在現在的湖北省當陽縣區,張三爺吼斷長阪坡的地方)。滅掉權國以後,楚武王冇有把權國土地分封給自己屬下的卿大夫家族(像傳統分封法那樣),而是設為自己直接管控的“縣”,聘請賢能的人擔任縣官。縣官有他的好處。傳統的分封製下,卿大夫家族從國君那裡接受封地,派自己的族人去管理,這些人當官不靠本事,全靠有一個好爸爸,世襲下去,越來越白癡,所謂“肉食者鄙”。

而楚武王改實行縣製,縣官是擇優招聘來的,從市場上來的,能者居之,而不是世襲的,這有利於選拔人才。

有利於選拔人纔是其一,更重要的意義還在於有利於國家穩定。從前,受技術和能力限製,國君把很多土地分封給卿大夫家族去管理,就是所謂分封製,這是大周朝的習慣。按照分封製,卿大夫家族可以在其封地上豢養自己的武裝,國君無權乾涉。卿大夫還可直接擁有其封地上的糧食,調動封地上的軍隊,基本上好似國中之國。一旦卿大夫憑藉其封邑的經濟軍事勢力坐大,就足以對抗中央,所以不好管,不利於穩定。

但是縣官就冇有這些特權,縣官的大印隨時可以被上邊收回,他的軍權、財權、行政權都不能完全自主,而是直接受命於楚王。楚王還以苛刻的國法來管束這些縣官,使他們成為自己延伸出去的一條手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兒,縣官還常常換,這就使他們不能像卿大夫家族在自己的封邑裡那樣累代傳襲,積蓄勢力,違逆中央。既然縣製這麼好,縣官這麼好管理,楚武王做的,就是不斷削弱卿大夫的封邑,而擴大便於自己直接控製的縣。縣多了,楚王直接管控的地麵就多了,可以直接征兵征糧的區域廣了,楚王就壯大了,國家就壯大了。

有人說,這我就不懂了,土地給了卿大夫家族,難道國家就受損嗎?卿大夫不也是最終為國家服務的嗎?不錯,卿大夫是可以保家衛國,但就像“尾巴”或者韓非子比喻的“人的小腿”一樣。人小腿太瘦了,當然走路走不快,可是人小腿太壯大了,比大腿還粗大,反倒更走不動。這就是“腓大於脛,不能趣走”的道理。尾大不掉,也是這個意思。

楚武王選擇了縣製的推廣,而不是延續中原分封製的傳統老路,這很好地抑製了分封製下卿大夫家族的勢力,強化了王軍、王權,從而集中了軍力,整合了國力,為楚國贏得了未來對中原的作戰優勢,使楚崛起為百年不衰的春秋強國,打得那些走分封製老路的中原諸侯一籌莫展,並且一開未來戰國郡縣製的先河。最終,縣製在秦以後確立為中國根本的組織形式,而分封製一去不複返了。

公元前689年,楚武王死後,兒子楚文王即位。楚文王繼承父親餘烈,甚至走得更遠,不單在湖北省打拚,還把戰火燃到了中原河南省南部,滅掉了那裡的鄧國(河南鄧州)以及息國,並且娶到了息國美女息媯(念“歸”)。這位息媯麵如桃花,膚賽凝雪,是絕代淑女,史稱桃花夫人,一直到明朝都很知名,入選為我們“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二齣場者(第一是文薑)。

漂亮不是女人的罪,卻是女人的禍。故事是這樣的:息國(今河南息縣)的美女息媯有一次出門回孃家。剛路過鄰居的蔡國(河南上蔡),被蔡哀侯看見了。蔡哀侯驚歎道:“哇塞!有美女呀!嬌豔可餐呀。妞遠乎哉?我欲泡,則斯妞至矣呀。”

蔡哀侯嘻嘻哈哈留住息媯,請這位桃花夫人吃飯,飯桌上可勁兒地調戲她。他用精美的小銅匕(這個玩意兒類似扁的勺子,還帶尖兒,勺子邊緣鋒利,於是能切能舀能紮,是個多功能餐具,不是匕首),切下一片兩分熟的烤牛肉,拿玉筷子夾給桃花夫人說:“美女!吃個牛肉吧。”

桃花夫人嬌滴滴地說:“不要啊,不要,有很多血的。”

“不怕,你吃吧,嘗一嘗,生不生呀——生!”蔡哀侯發出變態者的哈哈大笑。

桃花夫人伸出玉指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底下亂找,攥著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嚇得夫人連連尖叫、麵紅如桃。那時候的古人冇有三角褲衩,隻用一小塊布帛簡單裹了私處也冇有褲子,小腿上裹著“脛衣”(一個短筒子,是半截褲子,褲子的下半截),外麵再罩上裙子,所以吃飯必須采取跪坐,以免露出大腿甚至私處。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脅,花容失色,聳起身子連連尖叫:“不要呀,不要呀,非禮啦——”

“沒關係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是不是?不要這麼一驚一乍地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我已經有老公了啊!”

“沒關係,我也有老婆呀。”

“啊?!可是,我和你不熟啊。”

“你不知道嗎?現在人家都隻愛陌生人。”

“我不愛呀。人家不愛你呀!你不是我的style來的。”

“是嗎?”蔡哀侯泄了氣,“糟糕——你愛得比我少,我陷得比你深。我註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執意不肯就範,受了半天煎熬,終於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著自己的煩惱睡著了覺。

桃花夫人回到息國(今河南南部的息縣),把受調戲的過程哭訴給老公,老公息侯咯咯咬牙:“好你個變態,趕搭我的媳婦。我大小也是一國國君,我發傾國之兵打你!”但是真動起手來的話,未必是蔡國的對手,於是他想出了一個借刀殺人的省事辦法,請求南方的楚國向我開炮(假裝的),然後向蔡哀侯緊急求救,再聯手楚人一起打小蔡。

“楚人來打我們了,你們蔡國快來幫幫我們息國吧。”蔡哀侯接到求救文書(一塊木頭),看完上邊的字,樂道“我就知道她老公是個衰人,看寡人的。”於是他南下一百多裡,離開蔡國,跑到息國去跟圍城的楚軍作戰。事與願違,試圖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哪裡是楚文王的對手,被打得滿地找牙。城裡的息侯也突然變臉,與老楚合作,裡外聯手殺散蔡兵,逮捕了蔡哀侯。

蔡哀侯被押在軍中,準備殺了祭天。楚國的鯁骨老臣鬻拳(唸作“魚拳”)不同意,覺得楚國目前尚無併購蔡國的實力,說道:“大王圖霸中原,何必計較區區一個小蔡,不如放他回去,當咱的跟屁蟲,天天給楚國磕頭,供養咱們楚國日益肥大。”楚文王不聽,鬻拳苦勸,還是不聽,鬻拳急了,掏出短劍,抓住文王袖子嚷嚷:“寧可咱倆都彆活了,也不讓大王失去諸侯人心!”楚文王嚇得直哆嗦:“好說好說,不殺不殺兮。”

鬻拳歎了口氣:“大王從善如流,真是楚國的福氣。雖然這樣,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說完砍下一隻大腳,抓在手裡。楚文王又驚又愧,把鬻拳的腳製成標本儲存在國庫裡,供後人瞻仰。(古代的人肉儲存技術很好。“馬王堆”出土的古屍鮮亮如生,泡在比福爾馬林更高級的一種液體裡,至今未弄懂液體配方。鬻拳的腳,泡在該類液體裡,或許也有出土之日吧。)

由於鬻拳以腳相爭,蔡哀侯獲得饒恕,楚文王擺酒給他壓驚。蔡哀侯也在這一輪政治鬥爭中提高了素質,明白了自己是中了息侯的圈套,非常氣悶。他在酒宴上尋思報複。

席間,蔡哀侯花言巧語撩撥楚文王說:“大王的侍女真美豔瑰麗,動人心絃啊。”

一下說到楚文王癢處,文王哈哈大笑:“中原之美妞,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見女子,第一當數這息侯家裡的,就是他的媳婦——桃花夫人啊。目如秋水,麵比桃花,真是國色天香啊。當初我調戲她,全是不由自主啊。您的美女,隻夠給她捧腳的。”

旁邊息侯聽了,暗暗叫苦:“好你個蔡哀侯,你真敢害我啊!”

蔡哀侯繼續煽乎道:“真的,他夫人真是絕色啊,不騙您。不信請息侯把她叫出來看看。”

楚文王對於美妞,就像哲學家對於真理一樣不辭勞苦,總要上去摸一把,立刻要看桃花夫人。息侯無奈,隻好請出夫人。就聽環佩丁當,一個超級大美女邁著蓮花小步,分花扶柳而來,衣袂如雲,目如流水,正是桃花夫人(息媯)。她伸出素臂,纖纖玉指捧著一隻玉爵,向楚文王敬酒。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海棠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楚文王傻眼了,臉前全是她柔軟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還富有彈性,皓腕如脂,需要被君王捏上一把。

楚文王剛要伸手來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轉遞侍女,由侍女奉上。她隻是拜了一拜,嫋嫋婷婷地轉身而去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把楚文王驚羨得呆若木雞。楚文王回到息國的旅館,一夜之間相思得人比黃花更瘦。聖人能夠忘情,最下的老百姓還不及情,情之所衷,豈不正在我輩大王。

次日楚文王青著眼圈,把息侯喚來喝酒。喝多了以後就開始撒酒瘋:“你這是什麼破旅館,熱死寡人兮!”

息侯顫抖著:“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摔個粉碎:“放肆!你想要害死寡人?給我抓起來!”兩邊的虎狼之士聞聲跳出,揪住息侯兩個翅膀,像抓小雞子似的拎起來。

楚文王說:“你後宮裡涼快,我搬過去住兮。”

後宮裡的桃花夫人心驚肉跳,看見楚兵衝進宮來,趕緊就要跳井。正在玉山將倒的時刻,旁人拉住了她,勸道:“夫人,你死了乾淨,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啊,還在楚國人手裡呢!”桃花夫人冇招了,哭著背誦了莎士比亞的名言道:“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遂隻好依了楚文王。

而桃花夫人的原任老公息侯,來不及管自己的媳婦,就變成了喪家犬:他的息國被滅掉,併爲楚國北部的一個縣——息縣。楚國的勢力進一步挺進中原河南。亡國的息侯被安置在汝水之上,當小地主,管著十戶人家,平時燉點豬肉,守著息氏太廟。堂堂的息國,就這樣成為楚國北方的一個縣,後來楚國一直在這裡征兵征糧,息縣成為楚人挺進中原的前沿基地。這豈不都是月亮惹的禍,誰讓咱息夫人麵如桃花呢。清朝的道學家也認識到婦女漂亮的危害性,作詩說“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上次我到河南去,特意繞道息縣,希望碰見這裡的美女。然而美女並不多,冇有傳說中的桃花夫人(息媯),女孩們的牙齒倒是很白,光燦燦地笑看著我這個微凡的過客。)

但是劉向的《列女傳》上卻說,桃花夫人(息媯)其實是自殺了,她設法找到了當小地主的原任老公息侯,兩人同日自殺。但這隻是劉向老大爺一廂情願維護禮教,故意瞎寫罷了。實際上桃花夫人是跟楚文王去了楚國,並且生了倆孩子,其中一個還當了下一任的國君——楚成王。生孩子歸生孩子,但桃花夫人並不跟丈夫楚文王說話,一句也不跟楚文王講,很有徐庶進曹營的意思,很是可憐。王維“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就是說她哩。

至於那個蔡哀侯,雖然撿了條命,卻一直給軟禁在楚國,九年後死去,是個短命鬼。按諡法:短命鬼被諡為“哀”,所以他落了哀侯這麼個諡號。但是蔡國並冇有被楚滅掉,隻是從此追隨老楚罷了。

一般情場得意的人,戰場就要失意。楚文王娶了桃花夫人,冇幾年自己卻死了,死得也滿壯烈的。楚文王與巴人戰鬥,打得非常激烈。當時,楚人稱霸的湖北境內還是各色人種雜居,其中住著一些巴人,楚人一向看他們生氣。宋玉說陽春白雪、下裡巴人,“下裡巴人”就是罵這些傢夥呢。於是巴人和楚人交戰,一直打了兩百多年,最後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遷入蜀,跑到現在的重慶地區混生活。

楚文王正指揮得來勁呢,砰!一枝青銅箭,射在他臉上了,從前頭進去,後側出來。

當時的箭,箭頭已經由從前的扁平體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體,射在人身上,便於更快更多地放血。楚文王捂著臉上傷口,齜牙咧嘴逃回老窩郢都(“郢”念“影”,湖北省南部的江陵,“千裡江陵一日還”是也,這是楚國的新國都)。楚文王半夜往城上叫門。傳達室值勤的正是倔老頭子鬻拳,這個獨腳大夫因為殘疾,被安排在這兒守城門呢(獨腳人守城門好,遇上危急,彆人都逃跑了,他跑不了,堅守崗位)。

鬻拳從傳達室探出腦袋,冷冷地問:“大王回來得好,可是勝利?”

楚文王捂著腮幫子說:“輸咧。”

“先王以來,楚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敗軍之將,冇有臉麵進我這城門的。”鬻拳說的是實話,楚人的規矩,敗軍之將必須領死。鬻拳硬把楚文王鎖在外麵,不讓進城。

楚文王冇辦法,巴人又跑冇影了,就整頓人馬,往北去打黃國(河南潢川),想撈回點兒麵子,不贏回點兒什麼就不回家,楚人的九頭鳥精神又來了。他親擂戰鼓,把黃人殺得雞飛狗跳,不料腮幫子的箭傷嚴重感染,細菌入侵大腦,引發高燒,楚文王說了一宿胡話,終於死掉了。這時候是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合計在位15年,而齊桓公此時已在位10年,是青春期的恐龍了。

腮幫子缺了一塊肉的楚文王馬革裹屍,抵達江陵郢城,百姓含泣。傳達室的鬻拳說:“是我逼得大王走上絕路,前後兩次冒犯於他,罪不容誅,我跟大王一起去了。”遂抹了脖子。公元前675年的江陵城,人們的眼睛濕漉漉的。

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下的小兒子楚成王(此時15歲)掌權親政。楚成王采取休養生息政策,愛護老百姓,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給一個強迫症患者平反,傳為美談。這人名叫卞和(“卞”念“變”),揀到了一塊石頭獻給從前的楚武王,結果楚武王說那是石頭,你騙寡人,寡人砍你一隻腳吧,以嚴肅法紀。到楚文王時期卞和還不長記性,又來獻寶,又被砍掉一隻腳。

現在楚成王當政,卞和坐著擔架又來了,獻上石頭。楚成王為了體現其愛民之心,剖開一看,喊說:“耶!居然真是美玉兮!”也不知真是假是,總之這就是那塊著名的“和氏璧”了。於是楚成王重賞卞和,這是為了獎勵卞和的忠君思想,鼓勵人們以後有好東西都獻給大王,把頭顱和熱血也獻給大王——強化王權嘛。在對待卞和的態度上,楚成王比上兩代大王都高明。

楚成王賜封卞和為“陽陵侯”。卞和苦笑一下,坐著擔架,不就而去。楚成王強化王權的措施不限於精神上的引導,他藉助令尹子文的手,侵削諸卿大夫采邑,強化了王族的權威和財富,繼續推動迥異於北方諸侯的“王權強化”之路,從而使楚國更加穩定統一。

但是楚成王對外並不囂張,而是扮演笑麵虎,跟中原諸侯們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蠻夷形象,並且娶了衛國的夫人,把妹妹嫁到鄭國,穩住了中原最牛的兩國。他還派使者給周天子納貢。老周十分高興,心說:“楚國這都多少年冇登門兒了!賜給楚成王牛肉乾吧!”周天子對楚成王講:“你聽著,我要求你,老實呆在你們老家楚國啊,鎮壓當地蠻夷叛亂啊,不要進兵中原啊。”

楚成王聽了周天子的講話,有了在區域性地區維持和平的特權,遂以此為藉口在南方大肆擴張,把周鄰小國都劃拉進自己版圖。鄖、羅、貳、軫、申、杞、六、麇、庸、蔣、唐、頓諸國,都在覆滅後被改設為縣,湖北省儘為楚國所有,中原諸侯聞風皆栗。

此刻的中原霸主齊桓公大驚,楚國發育得這麼快,焉能坐視不管。天下興亡,捨我其誰。於是齊桓公召集中原諸侯開會,孤立南邊的楚國。楚成王說:“你們不跟我玩,我就追著找你們玩兒。”公元前659年,楚成王揮師大舉北伐中原,前鋒直犯最居中的鄭國。鄭國被楚國鋼牙咬得嗷嗷直叫;明年,楚成王再伐鄭;又明年,複伐鄭。楚師連續三年直搗中原腹地,鄭國危如累卵。中原諸侯奔走呼告,天下無不驚恐側目。

作為反擊,公元前656年,齊桓公率領那著名的八國聯軍,千裡興兵蹈入楚國北境。楚成王不愁你們不來,揮動全境武裝,實施快速反應,像一攤鐵屑被磁針啟用,江漢流域湖北境內楚兵,紛紛校準矛頭,指向北境的來犯之敵。齊桓公冇有縱深擊破楚國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來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談判。雙方互相找到台階,取盟而歸。這就是前文已述的“召陵之盟”。

楚成王又積極東向進取,順淮水中遊突襲下遊,開疆於山東江蘇交界,吞吃東夷諸國,速度之快出乎中原諸侯意料。楚成王二十七年,楚敗東夷最強國徐國,齊國不能救。楚遂控製江蘇,讓吳越兩國當了老楚的尾巴國。

於是,從西向東,我國腰腹地帶的長江流域廣大土地,都掛起了楚國的鳳旗(九頭鳥旗)。楚人不但冇有被融合於華夏,反倒幾度要把華夏融合。齊國人終於不敢兒戲了,老齊桓公再次糾合八國聯合部隊,正式跟楚國交兵。一場鏖戰,八國兵馬被楚人打得潰不成軍,各自奔散回國。兩年後,齊國名相管仲去世(死的好,再活幾年就要威名掃地了),齊國人亡政息,天下惟楚為大。此時的楚成王躊躇滿誌,登上郢城城樓,極目四望,長江浩瀚滔滔。蒼穹之下,四合之內,萬裡黃沙,再冇有他的敵手了。